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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自贤腰斩之处鲜血四溅, 如从她刀口赫然长出的一朵硕大朱顶红,花蕊一直蔓延到七星石盘上少年的脚下。

裴沁垂头看着满手鲜血,有一时迷茫。

她当然不是为杀了人而痛心, 就像巴德雄根本不是要她亲手报仇雪恨。

他只是要她身体里这枚残蛊杀了张自贤。

热血烫迟迟不肯消散, 乃至于钻入手三焦,半条胳膊更是烫得锥心刺骨——九年前也是这样,她在渐渐痊愈之前,自始至终都以为那古怪的苗人侏儒是来送她乐知天命的——思州城中如吞热油的滋味, 她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。

后来她便好了。前几日,她才知道那是一枚习武之人皆求而不得的神仙骨, 是面前这个人杀人无度替她换来的——却也只是一枚残蛊。

不将这枚蛊炼齐全,他是不会收手的。他不甘心。

山谷之中,众人或瞠目结舌, 或有人啼笑皆非, 却有一人满是忧心, 一脸愁云不展。

裴沁避开她的目光。

师姐,一定会问:裴沁,众人费了这么大周折救你出去,你又回来做什么?

师姐,我是来结束这一切的。

这种种因我而起,也该由我来了解。

“入谷前,我已叫程宗主,用十层劈云斩月式震裂我中庭神阙经脉。若你强行调运我内力,不出几个时辰, 我便会成废人,无药可治,除非你有命再造一具神仙骨, ”她仰起头,望向山头剑上矮小中年人,“……你别费心了。”

巴德雄怔住。

旋即若有所思,“若你中庭神阙气运不畅,那便不就和这位重阁主一般,一入这猫鬼阵,便苦不堪言?”

裴沁愣住。来时路上,她分明同程四海说好的。

巴德雄稍作一,便笑了,“程公为人正派,怎会无故迁怒于一介无辜女流?”

立刻往北面拱手一揖,道,“多谢程宗主对小女手下留情,您乃是真君子!”

话音一落,裴沁执起弯刀,自天泉穴重重插入左臂。

一刀见血,连皮带肉,将刀刃拽至曲泽穴。

众人见之无不惊骇。

料是向来城府深沉如巴德雄,也微微色变。

“巴德雄,杀了张自贤,我身体里这枚残蛊也还没炼成吧?”裴沁面不改色拔出弯刀,道,“你看好了,我这左手自此就此处残废。你若不肯收手,我下一刀便划入右手天泉。”

自此,双手全废,再没机会拿起任何一把兵刃。而且,这枚神仙骨,也再不能借手三焦经脉,以任何生蛇蛊为食。它将永远都只是一枚残蛊,直到数年后我不治而亡。

巴德雄显见的慌了神,近乎忘了自身处境,不由自主前行一段,上到清潭畔的剑格上。

觉察到谷中一双双锐眼向他射来,巴德雄冷汗出了一身,警醒着,预备一有不慎,立刻飞入山顶,遁地狂逃。

待一众虎视眈眈的锐芒褪去,巴德雄冷静些许,从袖下执笛,欲先攥取她意识,以防她真的下手自残。可谁知,几支笛曲皆试了,却都无法操控她神智。

巴德雄忽然明白过来——她杀了张自贤的同时,也摄取了他的功力。

哪怕从谢琎处学来几曲玉龙笛谱,但他没有玉龙笛,亦已操控不了她了。

可刚才她说,她觉察到残蛊尚未炼成——也就是说,离成蛊只差微末毫厘。

巴德雄掐指一算,惊觉哪怕不杀这谷中武林人,随便街上道上,抓一人喂生蛇杀之,也足矣。

到这,巴德雄又喜,又急,压低嗓音,急切出口,“阿瑶,傻丫头,你别这时候犯傻。”

裴沁却不理,微微仰头,血流如注的左手高持弯刀,狠狠扎进右手天泉穴。

她一声未吭,巴德雄却不由痛呼出声,满头满脑,汗如雨下,嗓中无声却绝望地说道,“别,别。”

天上凛光一现。

一把刀当空劈来,斩折了她手中长刀。

那把大刀斜插入她脚边泥地中。

裴沁手头一空,回首一望,瞥见了那把重锋环首刀。

好不熟悉。

前来拾刀之人,一袭羸弱白衣,更是眼熟。

程雪渡武功不输张自贤,本就足以在猫鬼阵中行动自如。内力有八成被锁,不过只要不调运,便不碍事。

从始至终,他始终一动不动,一声不吭,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。

是为避祸端?还是为静观其变?

不知道的,还以为他已经哑了。

事到临头,又突然走出来,做什么众矢之的?

她少不得挖苦他两句,“你早不帮我,这会子献什么殷勤?莫不是突然念起我的好,又与我旧情复燃?”

程雪渡走到她跟前,只是不答。

反倒是巴德雄将巴掌拍得极响,笑得不行,“好,好,真是我的好女婿!”

程雪渡倒未理会他乱点鸳鸯谱,埋首问裴沁,“既得神仙骨,何不取用便是?伤人不是你,何故养虎自啮?”

裴沁冷笑,“这破玩意,给你,你要不要?”

程雪渡沉默。

巴德雄道,“要啊,怎么不要!”

巴德雄说:“往后,我再给女婿做一副神仙骨。到时候,你两作一双神仙眷侣,长长久久地相伴。再……再生一双神仙孩儿,叫老夫夙愿得了!嘿嘿,嘿嘿。”

裴沁骂:“你闭嘴!”

又以那把断剑指程雪渡:“这老贼与我恩怨,今日必得了结。你若拦我,我连你一并杀了。”

巴德雄道,“好女婿,你今日若能拦住她,往日我们一家三口,齐齐全全,少不了你的好处!”

话音一落,裴沁一手拔出地上重锋环首刀,砍了程雪渡一个措手不及。

红影左突右进,白影右闪左避,直至避无可避,便会生生挨上一刀;每每红白双影稍作停驻,俊容上便多挂了道彩。

猫鬼蛊中不敢调运内力,被她追杀到一路夺路狂逃,程雪渡实在没有半分力气,一脚被踹在泥地里,四肢百骸如同深陷沼泽,再难动弹。

裴沁随手将刀插进泥地,俯身看他,冷脸说道,“平日里也未必赢我,猫鬼阵里,还能赢?白日做梦。”

程雪渡定定看她,胸口起伏,艰难呼吸。

她不解,“你脑子里究竟的什么呢?”

程雪渡不响,看向她身后。

一簇水蛇窸窸窣窣游到她脚边。

巴德雄在后头压低了声,循循善诱:“便用生蛇蛊又如何?我吹笛纵你,如何不能赢她?”

裴沁不啻,此人讲话,谁信谁便是傻子。

又听巴德雄说,“到时候,神仙骨,我再为你徐徐图之……做凡人……抑或做神仙……全在你一念之间……”

程雪渡忽然陷入沉思。

裴沁久不听他搭话,埋头盯着他,“你不会是……”

话音一落,一条小蛇游到他手伤处。

程雪渡下定决心,一把将蛇抓在手中,攥紧。

蛇弹跳挣扎,滴滴血从指尖游入。

他不禁闭了闭眼,脖颈青筋阵阵泛起,像是忍不了生蛇入骨的滚烫。

巴德雄大笑起来:“好女婿,我果真没看错你!”

裴沁惊呆了,低声咒骂,“你疯了……”

程雪渡道,“我没疯,很清醒。”

裴沁攥着他衣领,将他拉向自己,鼻尖几乎都要贴到一处。

她不解,“为什么?”

他答得莫名:“九短之首,出鞘便难回,如做人之理……”

裴沁闻言,像听了什么笑话,狂笑了起来,问他,“你莫不是真的……和我做神仙眷侣?”

程雪渡定定看着她眼睛,不言。

眼神不会骗人。男人看她的眼神,是爱恋、是贪恋、是觊觎,心里打着什么算盘,从来她一望便知。

这个她始终以为负心之极的人,竟然还……钟情于她。

为什么?

裴沁敛了笑,垂眼,回望过去,试探着又问,“……还是你要神仙骨?”

他倏地像被撞破心事,眼神闪躲,欲言又止。

裴沁忽然明白过来:“你要两全其美。”

程雪渡没有否认。

他似乎向来不擅长撒谎,遇上避不过的,便躲。避无可避的,挨顿毒打也无碍。

这一刻有如拨云见日,令她心头豁然开朗。

为什么你分明真心待我,却走得毫不犹豫,有如从未认识过我?

少年时光里,问了自己一万遍也未曾问出的那一句“为什么”,至此终于有了答案。

原来答案这样简单。

他当然出自真心,这真心竟恒久得让她觉得可怕。

但他内心深处更恒久的,是武冠天下,是呼风唤雨,是无上权与力。

她笑了起来,说,“程雪渡,原来是这样啊。你与我从头来过,做一对神仙眷侣,是不是?”

程雪渡点头,“是。”

她接着说,“那梦珠呢?”

程雪渡道,“我从未有一刻爱过她,你信么?”

裴沁沉默片刻,声音无比轻柔,笑眯眯地讲了句,“你也配。”

程雪渡只是不答。

裴沁柔声回味着,“当年我藉藉无名,无依无凭;而梦珠有个举世无双的好爹爹,故你弃我,自然弃得果决。”

“此刻你忽然发现我的好,胜过梦珠的好,只因为与我在一起,既能不负你真心,还能成全你心头贪欲,真好。”

她渐渐微笑,“你趋利避害,故生命中从没有两难抉择,活得真是容易。程雪渡啊程雪渡,你可真会算计。世间再无价的感情,你都能拿到心里掂量一翻,看它值个几何。”

她继而又摇摇头,觉得十分可惜,“本以为你不过寻常负心郎,谁知你谁都不爱,独爱女子的爹爹。”

话到最后,裴沁笑意渐敛,忽地拔出泥地中那柄重锋环首刀。

手起刀落,血光四溅,一卷白袖飞入泥沼。

程雪渡痛叫一声,倏地腾了出去,在泥地里疯狂翻滚。

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山谷经久不息。

“你不欠我什么……这一刀,我替梦珠砍的。”

“她这一生,事事袒护于你,为你生儿育女险些命丧黄泉,你凭什么可以这么待她?”

裴沁拎着那把滴血的刀,冷眼看着,“我这一生,爱也坦荡恨也坦荡,什么都干干净净……与我做神仙眷侣,凭你也配?”

说完这番话,她觉得痛快。

将刀丢进泥淖,转头走至七星石盘,欲拔出自己方才那一柄断刀。

忽听得老贼在头顶笑着,说,“傻女儿,谁这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净净?”

裴沁一愣,如遭当头棒喝,抬头望向巴德雄。

她恶贯满盈的父亲,虽然她根本不承认……

但没有这个腐朽肮脏的恶鬼,也没有她的今日。

……谁一生又能真正干干净净?

裴沁跌跌撞撞走出两步,蓦地醒过神来。

一掠而起,飞身踏足残刀,几步纵近。

谷中众人皆瞪大了眼睛。有人惊呼:“别意气用事,反让他跑了!”

巴德雄猛然回过神,几步后跃,从风虫袋中掏了几回,却没能掏出蛛结。慌乱间,百足虫蛇皆从风虫袋中抖落出来,恍然间以为天上落了一场虫雨。

一刹间,断刀罗刹已至近前。

巴德雄惊恐回头,那刀瞬间从领间刺入蜡染袖袍,将他钉在了残刀剑茎的壁上。

裴沁随后而至,右肘抵上巴德雄咽喉。

左手拔出壁上残刀,高高扬起,就要令他尸首分离。

巴德雄毫不挣扎,盯着悬在头顶那把残刀,眼神发亮,“快杀了我……”

这究竟是为什么?他为什么求死……

裴沁死死盯着奸诈苗人的眼睛,试图寻出个答案。

是求死,还是求不死?

程雪渡中蛊的右臂已被她斩断,蛊终不会波及他百骸。

而她这枚残蛊尚未炼成。

若他自甘求死,他怎会甘心?

若他不死,她亦不会甘心……

善弄人心的老贼,终于将这游戏玩到她头上。

裴沁终于犹豫了。

扼颈的手越用力,持刀的手便越发的打颤。

巴德雄舔舔干裂的唇,一鼓作气道,“快杀了我啊。杀了我,你就真的从头至尾,干干净净了。”

裴沁下不去手,崩溃至极。

她这辈子,爱她之人要么因她而亡,要么以爱之名杀人如麻,要么便是因算计而弃我、因算计而近我……贪嗔痴欲,拖泥带水,丝毫不爽。

可若业因果报不能爽快,来去干净又有何用?

裴沁一声大吼,刀光落下,鲜血迸溅。

巴德雄的首级随之横飞了出去,尸身如一粒红泥白印,自残刀上坠落下来。

一同坠下的,还有一抹红影。

裴沁倒在地上,于血泊之中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。

·

——巴德雄死前从风虫袋中寻觅到的,是一枚生蛇蛊。

这苗人终是用一身罪孽,成全了裴沁的干净。

叶玉棠顿时醒悟过来,觉得震撼非常。

山谷之中亦因震撼而陷入一脉死寂。

满谷之中,唯有一人动了起来。

骨力啜打量满山之中无人能动弹,方才抓着谢琎跃出池水。

张自贤一死,他自知神仙骨无望,立刻躲得远远的,至无人注意的角落留神那老头动向。

巴德雄一死,裴沁身携神仙骨坠落;他立刻化身一只独行鬣狗,闻着味就来了。

叶玉棠刚回过神,手上丝线滑脱,后头人将谈枭握于手,身形一动,跟了上去。

刀冢之中,黑点平步游移,白影如魅掠近,瞬间形影不离。

骨力啜俯首血泊,欲探裴沁鼻息,忽然觉出不妥,猛地回头,与长孙茂打了照面。

他“哈”——地出声。

淡蓝炎针瞬间从口中飞出。

众人惊叫:“不好,娑罗芳梦!”

“长孙公子当心——”

可惜炎针难避,出口几乎便已成定局。

长孙茂似乎也没打算要避,任由娑罗芳梦刺入咽喉。

骨力啜得意大笑,“不曾,长孙茂也是鄙人手下败将!如此,战功册上又多上一笔!”

长孙茂面无表情,垂眼胸前,从璇玑下看,至丹田停驻。

忽然抬头,照着他右眼一记钝击。

骨力啜吃痛,退飞尺余,勉强稳住身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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